三個月後，奧古斯特痊愈出院，代理執政官修蕾退出巴別塔。

塔內的一切都沒有變，人還是原來的人，布置也還是原來的布置。他的辦公室被打理得井井有條、一塵不染，重要的東西都紋絲不動地擱在原處，看起來好像沒人來過似的。

他終究是眾望所歸，之前的那一場名譽風波也在鐘氏傳媒的協助下平穩地渡過去，他的歸來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，各機關組長甚至一起為他舉行了一場歡迎儀式。

而修蕾在幾個月內留在這兒的東西都已經搬空了，那間套房恢覆了她來之前的樣子，她所借用的臨時辦公室也清空了所有私人物品，當然，巴別塔的管理權限她也已經交還給奧古斯特，口令還是原來的那一個，只要奧古斯特願意，隨時可以將她在巴別塔保留的權限清除。

這一次奧古斯特照做了，他消除了修蕾在巴別塔的管理權，但仍保留著她自由出入塔內大部分房間和設施的權利。他知道修蕾已經是個沒有異能的普通人，再也不可能回到巴別塔任執政官了，如果繼續將這種責任強加在她身上，反而會給她引來危險。

一切又恢覆到了去年秋天以前的樣子，至少看起來是如此。平穩的生活再度降臨，一天接著一天地流逝過去。

——

經過一個月的忙碌後，奧古斯特基本將積壓的瑣碎事務處理完畢，一切都已回到正軌，他的時間也變得相對從容。

埃默森就在這個時候找上門來。他是朱雀區的執政官，在巴別塔橫沖直撞也沒人敢攔，他就這樣直沖到了奧古斯特沒有上鎖的辦公室門前，毫不客氣地揮開了那道電子門。

奧古斯特像是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遭，隨著埃默森的進入，他從窗前站起身來，面色依然鎮靜，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對方。

“奧古斯特·索倫森大人。”埃默森用一種冷淡的口吻說，“你的身體已經痊愈了，你的事務也該處理完畢了吧？”

他時間算得很準，奧古斯特點了點頭。

“那麽，我是時候兌現之前說過的話。”埃默森冷冷地說，“我要與你決鬥，你答應嗎？”

奧古斯特看了他半晌，“在那之前我有些話想說。”

“什麽？”

“首先，我在計劃殺害莫頓的那段時間裏，並不知道你是艾斯卡爾家族的人。”奧古斯特說，“我說這個不是想為自己開脫，而是想告訴你，我絕不是存心要傷害你的感情。”

“這我知道。”埃默森說。

“然後，”奧古斯特的眼神黯了黯，“對於這件事，我確實心懷愧疚，這不是什麽光榮或正當的行為，我殺害了你的爺爺，而他其實並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我的事。我犯了罪，理應接受懲罰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你不答應決鬥嗎？”

“不。”奧古斯特用堅定的目光看著他，“以我如今的立場，我還不能認罪。更重要的是，我至今也沒有為殺害他這件事而後悔。”

“你！”埃默森怒極，反而說不出話來。

“對不起，埃姆。”奧古斯特的眼神變得覆雜而悲涼，“我本該任憑你處置，但我如今願意接受你決鬥的要求。”

“不要叫我埃姆！”埃默森氣急敗壞地擡起手臂又狠狠揮下去，“我是埃默森·艾斯卡爾，莫頓的親孫子。你殺了我的爺爺，我們不再是朋友，決鬥的那一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！”

他的這一個動作帶起了身上的鬥篷，鬥篷落下去時又罩住了桌角的一摞書，那摞書隨著他的動作劈哩拍啦地掉了下來，混亂地堆在了地毯上。

仿佛真有上帝在作怪似的，其中一本倒扣在地的精裝書中掉出了一枚書簽，準確的說是一張照片，照片的正面正好朝上，埃默森的眼光只是不經意朝那兒掃了一下，就被迫定在了那裏。

他不可能不認得這張照片。

奧古斯特也沒料到這樣的變故，他的臉色變了變，卻沒有說話。

埃默森蹲下將照片撿了起來，那才僅僅是四年前的事情而已，旅途中所見的一切都歷歷在目，那時候他也認為，他和奧古斯特會是一輩子的朋友。

照片上的奧古斯特沒有看別處，他站在了稍稍偏後的位置，目光只望著埃默森和修蕾。

他似乎一直是這樣的，總是在背後默默望著，當他們無所覺察的時候，他已暗自辦妥了一切。在學生會的那段時間裏，埃默森數不清自己受了他的多少照顧和好意，更不要提他們三人在諾亞幾乎日日相伴，早已有了不用任何言語便能互相理解的深厚情誼。

他也不想破壞這種友誼，與奧古斯特反目成仇，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痛苦的事情之一。

可是他能怎麽辦呢？這個人是殺死莫頓的兇手，難道他能就這麽輕易地放過他嗎？

埃默森側過身，肩膀微微發抖，奧古斯特定定地看了他片刻，說：“原本是我對不住你，你有資格把劍架在我的脖子上要求我道歉，可你為什麽要選擇決鬥呢？”

埃默森悲慘地笑了笑，回頭說：“因為我相信奧古斯特這個人的身體裏仍舊有個高貴的靈魂，我不願意逼他認罪。”

奧古斯特怔住了。

埃默森用顫抖的手將那張照片放回了桌子上，啞著嗓子說：“後天早上十點，白虎區亞摩爾森林，帶上你的武器和證人，我在那裏等你。”

“順便一說，”他擡起紫眸，緊接著繼續說：“修蕾是我選定的證人，請你不要去找她，另外為你自己找一個證人吧。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奧古斯特平靜地說。

“再見。”埃默森最後看了他一眼，轉身離去。

——

像決鬥這樣的事情，僅有一個證人或許是少了些。當天下午，埃默森聯系修蕾，拜托她邀請阿諾特也來擔當他的見證人。

“阿諾特恐怕去不了。”修蕾在電話這邊說，“他出遠門了，後天沒辦法回來。”

“沒關系，你能來就好。”埃默森用一種抑郁的口氣說。

他仿佛是有一團悶火憋在心裏吐不出來，修蕾皺了皺眉，問：“要不要我替你問問鐘夜？”

“不用了。”埃默森說，“我們決鬥的理由不能讓外人知道，知情者就這麽幾個，奧古斯特恐怕會找鐘夜當證人的。”

“也對。”修蕾說。

埃默森交代了決鬥的時間地點以後，沒有多說就掛斷了電話。修蕾嘆息了一聲，盯著自己漸漸暗下去的手機屏幕看了好久。

——

“決鬥是什麽？”

當日傍晚，鐘夜來到楓林書店，坐在一層吧臺前，舉起自己的手機晃了晃，“奧古斯特請我去當他決鬥的證人。”

一層只有他們兩個人，方唐已經回家，尹晟正在三層休息。暖黃色的燈光柔和地打下來，很有情調氣氛。

“果然找了你啊。”修蕾暫停了游戲，合上面前的筆記本電腦，“東方人是不是都對決鬥沒什麽概念？”

“大概吧？我只在小說和漫畫裏看到過。”鐘夜苦惱地說。

修蕾起身從吧臺裏面夠到一張紙和一支筆，在紙上畫了兩個火柴人，兩人各執一把劍，她開始了隨心所欲的解說：“所謂決鬥，就是在雙方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時用來分出勝負的一種方法。比如一方的名譽受到侮辱，或者被橫刀奪愛，他就會向他的敵人提出決鬥，兩個人選擇好武器、各自帶上自己的證人，在約好的地點進行比試，直到其中一方受傷認輸或死亡為止。”

說到最後，她即興創作的火柴人連環畫已經畫到了其中一人流血倒地的畫面。

鐘夜看著那幅畫直發笑，但他很快覺得現在不是這麽輕松寫意的時刻，於是斂去笑容問：“但是決鬥是不被實驗城法律所允許的吧？”

“的確如此。”修蕾蹙了蹙眉，“以前在某些國家倒是合法的，在這裏……不鬧出人命還好，真死了人的話恐怕會被追究法律責任。”

鐘夜低頭想了想，“依你看，他們會有危險嗎？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修蕾誠實地說，“但奧格是不能死的，就算他不顧自己的性命，也不考慮巴別塔的繼承人問題，總有一件事他不能忽視。他一旦死亡，決鬥的理由一定會被徹查，莫頓的真正死因也就瞞不住了，到時候不止是你我，就連埃默森都有可能會被包庇罪牽連。”

鐘夜楞了一會兒，“這麽說，奧古斯特他是不會置自己的性命於不顧的。”

“按理說是這樣。”修蕾露出了一種吃壞肚子似的憂愁表情，“但我不能確定，我一直都預測不了他的想法。”

鐘夜無奈笑了笑，“可是……埃默森真的會對他動手嗎？”

“他心裏肯定是不想的。”修蕾說，“但他的脾氣向來沖動，再說決鬥都已立下，怎麽可能什麽都不做就回去？”

鐘夜也輕嘆了一聲。

修蕾側頭看了看他，“算了，這件事我們插手不了，證人的職責就是在一旁看著。只能相信奧格了，他應該不會讓事情發展到那種地步。”

鐘夜點點頭。

“換個話題吧？”修蕾對他笑了笑。

鐘夜將她那幅連環畫拿到眼前，摸著下巴欣賞了片刻：“如果有人跟我搶小修蕾，我是不是也可以跟他決鬥？”

修蕾：“決鬥？你打得過誰？”

鐘夜：“……”

修蕾忍著笑說：“現在已經不流行決鬥了，也就只有埃姆會想出這種點子。”

鐘夜笑著將手輕輕放在她頭頂上，“你現在空閑時間很多吧？會無聊嗎？”

“有一點。”

“要不要考慮來我的公司上班？”鐘夜滿心期待地望著她：“工資不低，福利很好，環境舒適，氣氛和諧，更重要的是，食堂好吃！”

修蕾看著他眼睛裏冒出的小星星，差一點就答應了。

“不去。”最後修蕾還是忐忑地拒絕了，“……那麽高大上的公司，我這種人去三天就要累死了。”

鐘夜揶揄地笑笑：“哪有那麽誇張啊執政官大人？我都幹了這麽久了，不累，真的不累，而且每天都能見到明星，不感興趣嗎？”

“既然你這麽想讓我去，我就考慮一下吧。”修蕾煞有介事地說，“不過我要再休息一段時間。”

“嗯。”鐘夜溫和地看著她，過了一會兒，眼光卻漸漸黯淡下來。

“怎麽了？”修蕾從吧臺的糖罐子裏摸出一塊巧克力給他。

“你現在的身體比我還差，是不是？”鐘夜接過了巧克力。

“也沒有那麽誇張吧。”修蕾說。

她當初用來打敗克洛德的手段，絕不是誰都能做到的。就算有鋼之結界這樣的異能，可如何能在制造異能真空、甚至是制造消除異能的強磁場的同時，還保持結界的存在呢？

這根本就是個悖論。

身處於高密度的銀色壁壘因子之中卻強行催動異能，直至力量枯竭，這樣違反規律行事，不付出代價是不可能的，那種代價就是身體的損耗。

“這就像生了一場大病，雖然兇險，卻總能慢慢恢覆的。”修蕾說，“就算留下些後遺癥，也是小事情了。”

鐘夜默默地撕開巧克力的包裝，修蕾又遞給他一杯水。

“而且，這個辦法確實不錯吧？”修蕾望著對面壁架上五花八門的茶具和擺件，“我和克洛德同時失去了異能，也就失去了掌管巴別塔的權力。從此以後，我們兩人之間再也不存在威脅，再也沒有競爭的必要了。”

鐘夜笑了一下，“這我倒是承認。”

“我們就此脫離那個詛咒了。”修蕾說，“為了這個，我覺得應該慶祝一下。”

“等後天的決鬥有了分曉，阿諾特也快要回來了，我們幾個再好好聚一聚吧。”鐘夜帶笑看她，目光中滿是愛惜，“至於你的身體，我會將它照顧好的。”

——

決鬥那一日的早晨九點半，修蕾來到亞摩爾森林的入口處，埃默森正在那裏等她，兩人一齊越過林間小道，走了大概二十分鐘的路程，來到一片被林木包圍著的空曠草地。

奧古斯特和鐘夜已經等在那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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